第十八章:兵车南行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从江口往国军老机场大约要在丛林中走两天,是那种真正的亚热带原始森林,据说树木遮天,藤萝如织,野兽出没,瘴气横行。我很兴奋,期待一次真正的冒险旅行。当然我们不是单独上路,而是跟随马帮行动。这队马帮是到三岛做柚木生意,也就是说做正经生意,否则他们不会同意带我们一道上路。马帮老板是钱大宇亲戚,名字叫蒙小业,我没有见到人,听说在半路什么地方等我们。金三角盛产红柚木,红柚木是一种珍稀木材,木质极为坚硬,入水即沉,是东南亚国家民间雕刻工艺品的主要原材料。
早起马帮上路,几十匹骡马逶迤而行,驮着货物,马铃叮当。前面开路是匹老马,马脖子上没有通常的马铃,而是在马头上挂一面小镜子,亮晃晃的,我很奇怪,问有什么说法没有?脚夫回答镜子能避邪,还说这匹老马走过金三角所有的小路。马帮沿小路拉开几百米距离,浩浩荡荡,也是一道景观。我和向导小米跟在后面,像两节松松垮垮的拖厢。我骑一匹棕红色母马,是当地矮种马,与我在孟萨骑的那匹差不多,小米骑匹杂毛儿马。因为母马性情温驯,儿马脾气暴躁,所以生手一般都骑母马。
很快进入原始森林,山大林密,但是远没有想象的恐怖,原因是马帮所走的小道,几百年来已被人类的脚步踏成通途。我脚下这条历险之路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羊肠小道,而是一条时宽时窄的土路,有些像云南的牛车道,我认为如果一辆动力强大的四轮越野车没准也能轰隆隆地开进去。小路蜿蜒,我们沿着一条溪谷行进,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森林在溪谷两边的山头上,我看见许多白纱一样的雾岚在森林间飘荡。赶马人个个沉默,并没有放开喉咙大吼山歌情歌什么的,他们天生似乎就是为了赶牲口和埋头走路,这与我从国内电影上得到的浪漫印象不大一样。马队首领是个掸族人,大家称呼他“马弄”,我问马弄大家为什么不开心?这样下去人要闷死的。马弄奇怪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后来我才知道,大声说话对金三角赶马人是一种禁忌,他们的说法是菩萨不保佑舌头长的人。
越往后走就开始体会到赶马人的滋味。时间一长,马儿身上出汗,马汗黏腻腻的像胶水,很快与人体混合在一起,我身上就多了一种动物的浓烈气味,于是我明白为什么赶马人身上都有那样一种特殊气味。马帮规矩,每天吃两顿饭,早起一顿,晚上宿营再造饭,白天无论奇书网-整理走多远你都得忍着饿。我想别人能忍我当然也能忍,何况脚夫走路,我还骑着马,问题是我的胃不争气,像那些游手好闲的懒人,吃饱没事,饿了就闹意见,而且常常疼出一身虚汗。我想如果真要遇上险情,比如遭遇野兽,跟土匪搏斗什么的,我还有力气战斗吗?其实这事本来不难解决,提前准备些点心饼干巧克力,再不济买几包方便面,用得着忍饥挨饿吗?但是马弄轻蔑地说,偷吃东西(规定时间以外被称为“偷吃”,奇怪的逻辑!)的人不配做赶马人,他会被逐出马帮。
我体会这大概是一种帮规,相当于军队纪律,有人吃东西,有人挨饿,难免影响军心,所以干脆大家都不许吃。
下午三点多钟在一个地名叫做白花箐的傈僳族寨子外面宿营,我不明白马帮为什么早早就休息,得到回答是,马儿要吃草,所以人就得休息。
这天晚上,我吃到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金三角的野餐。赶马人在石头上支起锅,拾来树枝生火煮饭。马弄从驮架上取下一只铁筒,打开油布盖子,掏出一坨黑糊糊的东西扔在锅里。当开水翻滚起来,一股熟悉的恶臭味直冲脑门,我快乐地嚷起来:“我从前吃过这种东西!”
马弄惊奇地说:“小汉人(当地人对华人统称),你吃过烟籽豆腐?”
我不想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别人知道。我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汤锅里臭味消失,飘出阵阵香味。我迫不及待尝一口鲜汤,心快乐地怦怦直跳。我对马弄说,你知道为什么烟籽豆腐美味可口吗?其实多数植物种子都是油料作物,鸦片烟籽也不例外。用鸦片烟籽腌制食品,早在中国唐代就有记载,宋代称“御米”,贵为宫廷食品。苏东坡诗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莺粟汤就是罂粟籽煎汤。
马弄嘟哝道:“我才不管你们汉人怎么说,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吃。”
夜里露宿野地。火堆增加到好几个,而且都添加圆木,火燃得旺旺的。脚夫取出蓑衣就地铺下,他们聚在一起抽烟,我从空气中渐渐散开来的一股可疑的香甜气味中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抽大烟!果然,我看见他们将大烟与生烟丝掺在一起,然后凑在竹烟筒上轮流抽,这种方法当地称“舵把筒”。在金三角,抽大烟是件平常事,没有人大惊小怪。
我还注意到,骡马被赶到一起吃草料,货物堆在火堆中央,这种古老的宿营方式跟钱大宇说的没有两样,只是没有人值夜班。我心里忐忑不安,为什么不安排人站岗呢?万一来了野兽怎么办?就是偷马贼牵走几匹骡马也是一大损失啊!但是既然马弄不安排站岗总有理由,他们是主人,我只好客随主便。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山很大,树很密,营地却很安静,只听见溪水淙淙流淌。我想象老虎黑熊偷偷走近马群,或者窥视睡觉的人,还有那些专门偷盗马匹的盗马贼,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这里毕竟是金三角丛林,不同于旅游胜地或者森林公园,一想到强盗手提大刀嗷嗷直叫的模样,我就神经紧张。不知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夜里起来拉肚子,赶紧吞下几粒黄连素,下半夜我才昏昏地睡过去。好像刚打个盹,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赶马人都在收拾驮子,饭也做好了,这说明我昏睡时什么惊险故事也没有发生。
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在这个大自然怀抱深处,在充满传奇色彩的金三角原始森林的马帮营地,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度过平安一夜,并且准备站起身来去溪水里漱口洗脸。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伸出手,迎面向我走来。
2
关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我想读者并不陌生。
蒙小业的父亲就是原国民党师长蒙宝业,母亲是孟萨头人的女儿,与钱大宇母亲有远亲关系。钱大宇答应介绍我们认识,但是蒙老板到处奔波做生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蒙小业同钱大宇一样,有一半中国血统,但是他的出生地却在中国芒市,距离我当知青的陇川县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所以他应该自然取得中国国籍。关于他的出生经过本身就是一部战争小说,准确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成为俘虏。
我们互相握手,寒暄几句,原来蒙老板赶了一夜山路,专程从寮国会晒赶来同马帮会合。短短几分钟,我对这位泰国商人有个初步印象:豪爽、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像那些斤斤计较的白脸奸商,倒像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我想这种气质大约来自他职业军人父亲的血统遗传。
蒙小业有一支手枪,他带了三个保镖,每人一支冲锋枪,不过都藏在雨衣里面。我问他这是为什么?蒙老板答:“在金三角,除了做毒品的走私马帮,一般商业马帮不用担心抢劫,因为柚木在山里并不值钱,谁也不值得为这种生意流血。”我说:“你为什么要带枪,你贩毒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你这话是犯忌的,我不贩毒,但是我不敢说我没有仇人,金三角任何事都是防不胜防的。”
在这个叫做白花箐的地方,果然到处白花如云,白花长在大树上,迎风飘雪。据说这种花可以做菜吃,但是得先放在锅里煮,把水倒掉,不然会中毒。当马帮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正是白花开放的季节,风一刮,花瓣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脚夫依然埋头走路,马儿依然逶迤而行,在这样一种花海如潮的壮丽背景下,马帮的艰苦生活反衬出一种原始的浪漫情调,但是脚夫个个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的样子。我想是艰苦的生活把人变得麻木不仁。不一会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脱下衣服一看,原来皮肤过敏,身上脖子上起了许多红疱,奇痒难耐。加上夜里腹泻未止,肠鸣如鼓,看样子真是祸不单行。我担心如果病倒的话,别说采访,就是马帮也不能留下来陪你啊!这是什么地方?金三角!你能独自留在大山里么?谁替你医病呢?我甚至有些慌张,恨自己不争气,偏偏关键时候病了,如果考虑周全,应该多备一些药,问题是现在后悔没有用,后悔不能当药吃。在这个绝望的时候,蒙小业安慰我说:“不要紧,我有万灵药水,包你马上跟好人一样。”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什么万灵药水,没准是什么巫术之类,要是商人也能治病,岂不人人都成了医生?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从不信邪。蒙小业让马弄取来指甲大小一块生鸦片,用水溶在碗里,发出臭烘烘的气味,看上去跟泥汤差不多。我猛然记起马鹿塘那位妇女喂咳嗽老者的药汤,还有那些接生婆向难产妇女灌下的黑色药水,看来都是这种所谓的万灵药水了。蒙小业说:“这是生膏水,你喝下准会好的。”我坚决摇头说:“无论什么神仙水我也不喝。”蒙小业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它,其实在金三角,生膏水是我们祖祖辈辈治病的良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蒙小业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一个有勇气进入金三角的作家是不该拒绝体验的。六十年代,一位名叫艾拉的美国女科学家为了进行科学研究,在南美丛林中与黑猩猩共同生活了三十年,这是何等令人肃然起敬的献身精神!金三角人祖祖辈辈以鸦片水治病,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鸦片与当地人生活的重要关系,你不能亲口尝尝怎么知道梨子的滋味?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
我鼓足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碗看上去让人恶心的脏水吞下去,连那些沉淀物也没有剩下。我绝望地想自己没准会当场呕吐,腹疼加剧,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我的肠胃似乎并不排斥生膏水,很快肚子里有了一种细雨润物的很温暖很熨帖的感受,放出几个臭屁来,腹泻居然止住了,人也有了精神。更妙的是,皮肤过敏也不再折磨我,第二天睡觉起来,红疱完全平复痊愈。
我问蒙小业:“鸦片为什么有这种奇效?”
他说:“我怎么知道?反正几百年来当地人这样治病总有他们的道理。”
我总结说:“这就有些像中医,西方人莫名其妙,什么望闻问切,像搞迷信活动,但是很多医学奇迹都是中医创造出来的。”
蒙小业笑笑说:“可能吧。”
我问:“会遇上贩毒武装吗?比如在这条道上?”
他摇摇头说:“贩毒路线一般在深山里,秘密通道,外人不知道,当然不排除他们有时也借商业通道过路。贩毒武装前面有探子,称‘马竿’,看上去像采药人或者打猎的,遇有马帮,马竿会发信号给后面,让他们及时避让。”
我感到一丝失望,我说:“听说这一带有坤沙残部在活动,你做生意不危险吗?”
他回答:“危险当然是有的,但是一般来说金三角有自己的规矩,打个比方,就是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除非政府军进来打仗。”
我说:“政府军进来打仗又怎么样?”
他说:“那就等于秩序被破坏了,成了一场混战。政府军剿毒,他们分不清谁是毒贩,谁是良民,所以干脆不问青红皂白,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贩。当然事实上谁也没法弄清楚毒贩与贩毒的区别。”
我惊讶地说:“毒贩……与贩毒,此话怎讲?”
他狡黠一笑,说:“金三角人人都是良民,但是人人都可能贩毒。然而真正的毒贩只是少数。”
我说:“比如你呢?”
他大笑,说:“贫困比毒品更可怕,你明白吗?”
我不同意,认为他是诡辩。我反驳说:“你知道毒品害了多少人?”他回答:“我天天满世界跑,这点知识我还是有的。”我说:“那么你贩毒吗?”他作出惊讶的样子回答:“我不是做正经柚木生意吗?”我说:“你不是说人人都可能贩毒吗?”他想想回答:“我指那些正在贩毒的人,因为他们比我穷。”
这天我们在山道上走了一百多里路。当晚我们到达国军老机场所在地孟杯,孟杯是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一条坑洼不平的简陋街道向我们展示金三角腹地的贫困落后。是夜马帮按照当地习俗在镇外宿营,我们则住进镇上的小旅店。
3
许多年后的蒙小业常常做着这样一个梦,他的汉人父亲,国民党师长蒙宝业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骡子,从金三角的山道上匆匆地奔驰而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父亲沐浴在残阳夕照中,春风得意,马蹄生辉。当然这是一种意识流,因为那时候泰国商人蒙小业尚未出生,准确说还怀在掸族母亲肚子里,他母亲就是前孟萨头人的女儿吁罕姑娘,汉掸和亲的牺牲品。他向我勾画这幅春风马蹄图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位吁罕姑娘已经像个风干的木乃伊。他说那一天他父亲正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向他走来,他们父子只差一个月时间就将在这个充满动荡不宁的世界上骨肉团聚,然而他父亲始终没能走完这段山路,所以这幅图画只好反复出现在儿子的梦境中。
蒙宝业,广西陆川人,毕业于中央军校贵州独山分校,参加过两次入缅抗战和反攻滇西战役,为谭忠老部下,开创金三角的元老之一。李弥时代,谭忠受排挤,李国辉遭冷遇,蒙宝业自然无所作为。李弥去台,大权旁落,蒙宝业终于从权力斗争的夹缝中出了头,升任手握大权的第二师上校师长。他指挥的第二师号称五千人马,其实也就一千多人,占据离中缅边境最近的累班闹山脉几个富庶坝子,军官清一色为原九十三师老部下,师部驻地三岛。蒙宝业大做走私生意,他的地盘正好是金三角主要鸦片产区,所以别人背后送他一个外号“鸦片师长”。
其实并非蒙宝业偏爱鸦片,用他儿子的话说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军人,没有政治目标,没有国家利益和奋斗方向,惟一紧迫的事情就是养活自己,这不跟土司兵山兵土匪没有区别吗?反过来说,在金三角,一支流亡的军队不演变成土匪又能变成什么呢?
曾经被台湾报纸誉为反共英雄和热带丛林战专家的国民党师长蒙宝业,这天骑着一匹大黑骡子,身后紧跟一班警卫,个个都骑骡子,挎美式卡宾枪,威风凛凛前呼后拥地穿山过寨,赶回那个地名叫做三岛的师部驻地。
三岛不是三座岛,掸语意为三个汉人官家管辖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官家,只有蒙宝业是三岛的太上皇。蒙宝业满面红光,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他的满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蒙师长大喜之事有二:一是老婆吁罕怀胎九月,孙大仙算过命,是个儿子,这是他的头生儿子。二是他刚刚被蒋介石招到台湾授勋,国防部长授予他陆军少将军衔,从此他就是将军了。荣升将军是每个军人的梦想,尽管授衔的不止他一人,蒋总统分明也没有特别记住他,蒙宝业回到江口还是对柳总指挥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所以得此殊荣决非对台湾做出多么巨大的贡献,而是柳总指挥不得不拉拢他。
在江口,柳元麟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柳元麟说:“第一敌人肯定要进攻,做好战斗准备。第二总部决定收缩防区,三岛由第五军接替,第二师转移到总部待命。”蒙宝业在心中大骂:妈的×,谁也别想打老子的主意!老子哪里也不去,敌人来了就跟他们在大山里打游击!如果放弃三岛,谁出经费养活老子,谁替老子收大烟粮食!再说与总部挨得那么近,不定什么时候姓柳的说变脸就变脸,吕维英甫景云就是下场!
来到驻地,他先回三岛寨子看了太太吁罕,吁罕挺着大肚子迎接丈夫。蒙宝业与其说爱太太,不如说更爱太太肚子里的儿子,太太已经替他生了两个女儿,但是没有儿子就绝了后,这是他的一块心病。父亲把头贴近儿子,父子俩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交谈。儿子听见父亲说:儿啊你快出来,老子想你快想疯了。儿子回答:老爸你再耐心等等,儿子不会让你失望的。
后来父亲出了门,没有去师部而是悄悄来到六团召集军官秘密开会。他所以避免直接回师部,是因为一年前柳元麟以台湾国防部名义向各军、师派遣特派员,名义上是政治部主任,实际上是安插特务,专干告密策反的坏事。派给他的政治部主任名字叫邱里,中校军官,擅长搞阴谋诡计。这一招的确很毒辣,等于在他身边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只有第三、五军态度强硬地抵制总部派来的政治军官,段希文自己任命政治部主任,李文焕跟着效仿,柳元麟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无可奈何。
与会者都是师长的心腹,大家一致认为不能服从总部的命令。副师长是他的老搭档,专管鸦片收税,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放弃三岛,单单税收一项就将损失多少多少,部队经费只够维持三个月,往后势必坐吃山空。而今年大烟长势格外喜人,到嘴的肥肉怎么能够放弃呢?参谋长也在三岛娶了当地太太,对总部命令表示不满,所以与会者达成一个共识,就是软磨硬抗,也要找出种种理由拖延时间,反正就是不予执行。一旦国境对面果然有情况,立即采取两套作战方案:利用地形跟敌人周旋,分散上山打游击。
傍晚时分,蒙宝业开完秘密会议回师部去,他骑在黑骡子上,心情很是怡然舒畅。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放眼望去,三岛坝子天高地阔,山清水秀,远近山坡上,灿烂的罂粟花正在怒放,犹如五彩云霞铺落人间。一群飞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潮水般的幽香随风飘来,涌动在半透明的空气中。刚刚晋升将军的蒙宝业踌躇满志,他抽抽鼻子,觉得花香醉人,连三岛的空气也醉人。他是军人,不是花前月下的诗人,但是他酷爱罂粟花,这种花香胜过世界上任何最美好的气味。花香意味着丰收,意味着财源和收入,罂粟是部队的命根子,也就是他的命根子。金三角,多好啊!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没有人敢于拂逆他的意志。许多年后蒙小业对我说,他父亲的官道注定走不通,因为他眉心有颗短命痣,孙大仙说过那是血光之灾,躲不过的。
山道拐个弯,前面一片小树林,中间一株大青树,华盖如伞,鹤立鸡群。蒙师长看见大树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马旁站着一个人,这人穿一身美式军服,很悠闲地玩弄一根镶银马鞭。他心中一惊,只听见那人对他笑道:“师长回来了,欢迎欢迎,祝贺荣升将军……你们那个会,到底开完了?”
蒙宝业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他认出这人正是台湾派来的特派员,政治部主任邱里中校。特派员好像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地跟着他,甩都甩不掉。当然他暂时不想与他闹翻,特派员毕竟是上面的人,来头很大,因此蒙师长只好装聋作哑,含糊其词地企图蒙混过关。不料特派员上前拉住骡子缰绳说:“请师长对我说明,你们背着我开了什么会?否则我立即就向总部汇报。”
如果蒙宝业没有当上将军,没有到台湾接受蒋介石接见,如果当上将军的蒙宝业没有对总部不满,没有抗拒命令的念头,他恐怕就会忍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天地宽嘛。问题是现在他是将军了,将军有自己的尊严和脾气,所以他终于勃然大怒,掏出手枪在特派员头上重重敲了一下,警告他说:“你滚开,我是这里的长官。听口令,否则老子枪毙你——立正!向左转,开步走!”
鲜血从特派员头上流下来,蒙宝业骑着骡子得得地走过去,蒙小业听见他老子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老子造反的话,第一个就宰了你!”
4
公元1960年的雨季终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干风中渐渐远去,一夜之间,挤压在山头上的潮湿云团好像被传说中那个巫婆的魔袋收走了,山林挺直胸膛,天空变得高远而明亮。太阳一露头,就将那种压抑已久的澎湃激情轰轰烈烈地释放出来。湄公河水退下去,沙滩从水中爬出来,撑筏的吆喝声回荡在宁静的河面上。由于地面水分在灼热的空气中蒸发,山林终日浮游着一层牛乳般的白色雾岚,好似阿拉伯少女的面纱。泥泞道路变得干燥而坚硬,果实因成熟而腐烂,种子得以播入泥土。
在这个阳光充足和大地收获的季节里,战争阴影却像逼近的沙暴黑云一样压迫在人们心头上。戒备森严的国民党江口总部,情报纷至沓来,北方边境线上,敌人大军云集,可以肯定这些敌人的野战部队决不是摆在哪里做做样子的。西线情报称,缅军兵力已经增加到三万人,三个步兵旅,九个机械化营,沿东枝铁路渡江东进,准备大举进攻。
总指挥柳元麟苦着脸研究一份重要情报,情报称,北方在边境划定一片“红线区”,严禁作战部队越线。
他在这段话下面划了几个重重的问号。为什么要划出“红线区”?兵不厌诈,这是不是敌人施放的烟幕弹?一个以假乱真的花招?西线缅军并不足惧,就是他们数量再多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来自北面的老对手。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攻击江口总部和孟杯机场,与缅军形成战略合围之势,这样的话,金三角国民党的天就塌下来了。他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划出“红线区”来缚住自己手脚呢?这不是给对手留出很大的回旋空间吗?
他问副参谋长钱运周:“你看这份情报可靠吗?”
钱运周谨慎回答:“不排除是个迷惑我们的阴谋,需要加以证实。”
总指挥沉吟一会儿说:“假定这份情报可靠,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钱运周更加小心,他知道总指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而且独断专行,不大听得进别人的意见。他揣摩长官的意思,对究竟怎样作战拿不定主意。他回答说:“假定情报可靠,我建议利用这个红线区,集中力量重创缅军,消灭其有生力量,让仰光政府今后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红线区是阴谋,我们应该放弃金三角,全面撤退到寮国去,不与敌人正面对抗。”
柳元麟没有说话,他在作战地图前站了许久,然后问:“对缅军作战,参谋部有具体计划吗?”
钱运周预感到总指挥要下决心打大仗了,他恭恭敬敬回答:“是的,参谋部早就拟定对付缅军作战方案,包括与缅军主力决战的‘零号方案’。”
柳元麟转过身来,钱运周看见长官眼睛发亮,这是职业军人对战争的渴望。长官说:“与缅军主力决战有把握吗?”
副参谋长立正回答:“报告长官,‘零号方案’经过反复实地勘察论证,应该有把握实施。”
柳元麟点点头说:“很好,我们看似被动,其实主动,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且看敌人如何动作。具体说就是且看北面敌人如何动作。”
钱运周说:“我立即派人加强情报收集,严密监视国境对面的动静。是否催促蒙宝业第二师尽快向南撤退或者转移?”
柳元麟没有说话,取出一份电报扔给钱运周,那是第二师政治部主任邱里密报蒙宝业密谋造反,散布什么“宁可被共军消灭,也决不撤离三岛”之类蛊惑人心的流言,建议总部火速逮捕第二师军官,整肃部队。云云。
钱运周觉得背上有冷汗出来。他当然明白蒙宝业不会造反,这个“鸦片师长”是拿三岛当命根子,不肯撤出那个富庶的鸦片之乡。可是告密者这种险恶用心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柳元麟问他:“你怎么看,蒙宝业会不会造反?”
钱运周硬着头皮回答:“蒙师长是国军元老,又刚刚被大总统接见,晋升将军,党国对他恩重如山,我想他不敢起谋反之心吧。”
柳元麟冷笑道:“莫非邱里谎报军情不成?”
钱运周不敢正面回答,他顾左右而言它:“民国三十九年(1950),蒙师长滇南阻敌,与数倍共军激战三昼夜,掩护主力安全撤退……”
柳元麟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小钱,你同我耍花枪啊。我知道你跟这个蒙宝业是什么亲戚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就是给他六个胆子谅他也不敢造反,他只是要做地头蛇,保住那块地盘。我不派去那个邱里,他不是更加为所欲为了吗?”
他随即口授两道命令:一道是申斥邱中校僭职越权行为,给予警告处分。另一道是命令第二师做好阻击北面敌人的战斗准备。
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像头狡猾多疑的狐狸,一面盯着眼前走近的猎物,一面防备天敌克星的出现,期盼那道“红线区”奇迹般生效。
5
蒙小业说,那天晚上他父亲梦见一头大蛇游来,大蛇头如小丘,眼如灯笼,只一吸就把黑骡子吸进肚子里。父亲吓得两腿发软,知道自己遇上蛇精,掏出枪来连连射击。谁知子弹被那畜生只一吸,都吸进肚子里不见了。父亲想自己英雄一世,刚刚晋升将军,落得如此下场,就伤心地哭起来。谁知这一哭竟哭醒过来,他连忙把太太叫醒,太太当然也弄不明白这个兆头是凶是吉,就对他说请孙大仙来占个卦。
关于这位被尊为大仙的孙巫师,我先前并未在意,后来偶然听人说到孙大仙本名,这才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居然不是蝇蝇苟苟的无名鼠辈,而是一个曾经大名鼎鼎,在中国现代史上昙花一现的重要人物。众所周知,1936年“西安事变”一举改变中国社会的历史方向,一位军官亲手从华清池的假山背后捉住蒋介石,轰动全国,这位一举成名天下闻的军人就是张学良将军的卫士营长孙铭九。随着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在南京被扣,东北军解体,这位孙营长从此销声匿迹不知下落。我想蒋介石对这位孙营长一定印象深刻,所以小人物的消失总是有充足理由的。而当我1998年走进金三角才惊讶地发现,孙铭九居然逃过死神魔爪,辗转流落到金三角,这真是一个命运的奇迹。
当地人说,孙大仙专替人算命看相,消灾解难,据说看得很准,能预卜生死未来。有人问他:可知自己生死后事?答曰:死无葬身之地。事实上他的下场果然很悲惨,被人扔下毒蛇洞,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说法。
已经得道成仙的孙铭九端坐在蒲团上,细听蒙宝业诉说噩梦由来。蒙小业父亲年轻时并不信命,吃兵粮的人,只信枪杆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随着成家立业,当上将军,队伍多了,家私大了,这才开始信神信命,而且惟恐不够虔诚。他家中至少供奉了三尊外面请来的各路神仙:如来佛祖,关公大帝,赵公元帅。神仙来路不同,用处也不同,如来领导未来,人难免一死,到另一个世界不会下地狱。关公是勇武之神,保佑军人打胜仗。赵公元帅是财神,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就会把钱大把扔进你的口袋里。
大仙听完噩梦,长叹一声说:“不瞒将军,你眼前有血光之灾呀。”
蒙宝业忙请大仙指点迷津。大仙起身在院子里打了一卦,指出祸将北来,不过他已经请动关帝半路显灵,消弭这股恶煞之气。蒙宝业大吃一惊,难道大仙连军事秘密都能预知?但是孙大仙不肯泄漏天机,只是郑重指点,十日之内不宜远行,封闭朝北的门窗,改从南门出入。如不遵循,定有杀身之祸降临,云云。
蒙宝业送走大仙,参谋送来急电,指挥部通报敌情,命令南撤十公里,情报说第二师将是敌人闪击的首要目标。蒙宝业放下电报,他看看窗外蓝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阳光亮闪闪地穿过叶缝,像织出道道金线。山坡上罂粟花灿烂开放,再过半月就要开始割大烟,他们为什么要撤退呢?他忽然觉得敌情通报不真实,敌人还没有发动进攻,他们有必要惊慌失措吗?放弃到手的大烟,下半年部队吃什么?靠什么发薪饷?再说孙大仙有言,十日内不宜远行,于是他发布命令:一团向北展开警戒,二团向南展开警戒,师部和直属队原地不动。
一连数日平安过去,边境情报站和警戒哨都没有发现异常动静。蒙宝业一颗悬起的心渐渐放回原处。他遵循大仙嘱咐,将屋子门窗一律改向南开,并在心里暗暗祈祷,菩萨保佑,只要大烟开割,收完这一季,躲过这一灾,他蒙宝业一定给菩萨重塑金身。
这天他照旧在师部值班,骑骡子到处巡视,晚上跟参谋长打牌喝酒,后来突然想起几天没有回家,不知老婆肚子里的儿子怎么样,这才嘱咐值班军官,然后头重脚轻回家去睡觉。原本摸惯房门,不料一头撞在墙上,额角上起个包,这才记起房门已经改了方向。
太太吁罕还没有睡觉,闻见丈夫身上散发的浓重汗味和酒味,知道丈夫又喝多了。掸族女人是男人的奴隶,这一点很像日本,越是好女人越是好奴隶。太太赶快起身服侍丈夫,直到丈夫在床上打起鼾来。蒙小业说,这个时刻很重要,因为他在母亲肚子里突然听见枪声。
枪声是从寨子外面的师部响起的。震耳的枪声把整个寨子都惊醒了。蒙宝业一听见枪声就醒过来,他侧耳一听,冲锋枪在猛烈射击。枪声令他魂飞魄散,敌人果然不声不响摸进来了,他也顾不上太太和尚未出生的儿子,翻身下床扑向窗口。他的意图本来很清楚,打算像头灵巧的山猫或者鹿子纵身一跃,蹿出窗外去,窗外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丛,因此他就会像鱼儿游进大海一样消失。没想到黑暗中他却被一堵冰冷结实的墙壁重重地弹回来,这一撞是如此沉重,枪也丢掉了,头也撞晕了,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半天起不来,原来他竟忘记自家门窗都改向南边了。将近四十年前蒙小业与他大腹便便的母亲一道亲眼目睹这个悲惨的事实,但是他们显然都对这个昏头昏脑陷入困境的笨重男人无能为力。等他终于挣扎爬起来,袭击者已经闯进家门,雪亮的手电筒光罩住他。
“蒙宝业,你必须老老实实……优待俘虏,否则自取灭亡!”袭击者用清楚的汉语警告说。蒙宝业停止反抗,他对这种警告方式真是再熟悉不过,谁要是受到警告,说明你已经被死神咬住喉咙。他乖乖站身起来,像婴儿那样无助而可怜地看了女人一眼,太太吓得只会哭泣,肚子里的儿子跟着母亲一起颤抖。这个父亲谦卑地对袭击者恳求:“请千万不要伤害……女人,她快要生孩子了。”
可以想象,这天夜里三岛变成一座炼钢炉,寨子里到处钢花飞溅,到处都在起火,都在熊熊燃烧。蒙宝业被押着往外走,同蒙宝业一道走出寨子的还有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儿子。儿子认为父亲一定后悔得想自杀,十天不出门就等于自取灭亡,但是谁叫你相信巫师的一派胡言呢?而他那些混账部下,竟然连一个警报都没有发出来就让师长做了俘虏。
总之从这天起三岛的天就塌下来,蒙宝业和他的家庭以及这支番号为国民党第二师的部队陷入没顶之灾。当俘虏押出寨子,踏上山道,弥漫在金三角土地上的罂粟花正在热烈开放,花香还是那么浓烈,空气还是那么醉人,这对蒙小业的军人父亲来说好像是种大胆鼓励,是种深情挽留。蒙太太最后看到丈夫是在一座山崖边,丈夫突然像豹子那样蹿起来,一连撞倒几个人,然后滚下路边深谷。这是充满绝望和疯狂的反抗,因为俘虏手臂被捆绑着,基本上没有成功逃跑的可能。蒙小业说,当枪声猛烈地响起来,母亲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这个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从此被黑暗吞没,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6
一夜之间,对手神话般出现,铁锤砸在蒙宝业第二师头上。柳元麟紧急下令各部队放弃阵地,脱离红线区静观战局发展。
此后数日,第一、二军均与之接触,交火后快速后撤。
在一片近于窒息的等待和心跳中,奇迹果然发生,代表敌人的红色小旗果然停留在红线边缘上,不再越雷池一步。几乎同时,西线情报飞来,大批缅兵渡过萨尔温江,在飞机掩护下沿景(栋)大(其力)公路向东推进,已经与三、五军前哨接上火。
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