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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帝国神话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我们就要离开孟萨返回美斯乐,钱大宇恋恋不舍。他领我来到一座山坡,山上长着茂密的灌木和荒草,我们只好拨开挡路的草丛往前走。钱大宇说:“这就是我外公的土司官寨。”
  我很惊讶,随即也替朋友家族的没落伤感。如果你不是偶尔踢到一块破砖头,一片锈铁块,找到几根尚未腐烂的木头柱子,或者烧黑的火塘石头,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片废墟曾经是金三角最大的土司官寨!
  钱大宇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领着我在草丛中钻来钻去,好像我们是两个发财心切的寻宝人一样。后来他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前站住对我说:“你信不信,这个洞从前贮藏过许多鸦片和军火,我外公险些因为这些东西丢了命。”我说:“是吗?洞里有多大,能藏很多东西吗奇书网-整理?”他摇摇头,说:“已经给浮土填起来了。”我执意要下去看看,就点燃一根草火把,不料洞里有了咝咝的吸气声,窜出一条愤怒的黑蛇来,吓得我赶快知难而退。
  钱大宇说:“我记得小时候土司府邸真大,一座山坡都是房子,人来人往像座小城市。”钱大宇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自豪感,像念悼词。我说:“钱大宇,咱们同病相怜,我祖父先前也曾显赫一时,为旧中国的实业巨头,但是我在当了七年知青之后认识到做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个家业或者一个家族百年长盛不衰,这不符合社会规律,至少说明这个社会没有发展。”我还友好地拍拍他肩膀,对土司的没落表示同情。我开玩笑说:“你要是继承孟萨土司的话,还叫钱大宇吗?”他愣了愣,回答:“是啊,这个‘钱’姓,把我们祖孙几代人的命运都同汉人连在一起分不开。”我理解他的意思,刀土司家族的大荣大辱大起大落都源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外来的国民党汉人钱运周。因钱运周而得道,而兴盛,如日中天,雄踞金三角土司之首,又因汉人军队的衰落而一落千丈,而破产,而归于尘土。我认为这件事印证了中国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对他念了一句唐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琢磨一阵,连连说很有意思。
  这是公元1998年雨季的一天,我陪同钱大宇抒发完思古之幽情,随后乘车离开孟萨,汽车在泥泞中蜗牛般爬行。我看到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一天,夕阳西下,李弥也悄悄离开孟萨前往一处秘密地方。一位老人向我证实,这一天不仅对于李弥,而且对于整个金三角都具有重要意义,因为一座秘密机场将要通航。这是一个划时代事件,与世隔绝的金三角开天辟地有了一座飞机场,而许多日后注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人物都是通过这座秘密机场从外部世界踏进金三角历史的。老人还告诉我,这天李弥骑在一匹白马上,身后紧随柳元麟、李则芬、李国辉、钱运周、雷雨田等一干将校和幕僚。担任警卫的骑兵连一色美式装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此残军已非彼残军,令人刮目相看,队伍好像滚雪球已经超过两万人。自从实行鸦片税收,控制毒品通道,一时间财源滚滚,李弥在向台湾发出的电报中称:反共救国军已达十万之众,迫切需要武器和经费援助。等等。
  马队进了林间小道,朝着东南方向的缅老边境疾奔而去。
  李弥决心要做金三角的铁腕巨人。十万人当然掺了水分,可是掺水分并没有什么稀奇,向上司要给养人头越多越好。蒋介石需要掺水分,他迫切需要壮大力量,壮大给台湾民众看,给海峡对面的共产党看,更重要是给大洋彼岸的美国人看,所以这是一种心领神会,彼此心照不宣。在孟萨,常有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乘黑夜飞来空投,问题是空投受条件限制,所以台湾指示尽快修建一座秘密“码头”。
  马队穿越丛林,驰过长满灌木的红土山岗,沿着狭长的科克河谷行进。黑夜长长,马蹄声声,他们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的孟杯官寨。
  孟杯,当地语意为野象喝水的地方。这是一座宁静的山间峡谷,两岸大山夹峙,滚滚湄公河水流经谷底,亿万年河水将山谷冲刷平坦,变成一座狭长的山间平坝。由于湄公河是界河,上游不通航,四周山大林密,据说一百年前有个孟板大土司曾经骑马来孟杯视察,险些死于瘴气,后来再也没有土司来过,只是每年派人来将寨子的租税贡物用马帮驮走。
  这是旱季的一天,孟杯坝子到处绿树葱茏山花烂漫,太阳早早地从山背后露出脸来,把热力强大的阳光投向河岸和大地。罂粟已经开花,片片红云铺落山间,李弥顾不得休息,直奔刚刚竣工的“码头”视察。
  所谓“码头”,其实只有一条简易的跑道,因为是野外机场,不容易被政府军发现。跑道是人工夯出来的,看上去有些坑坑洼洼,让人担心飞机会在上面跳舞。其实跑道很结实,反复淋水夯过,跟铁铸一般。李弥满意地看见,机场四周已经搭起许多竹房,江边树林里,经过精心伪装的高射机枪直指天空,孟杯变成一座森严的军事要塞。
  李弥信步走动,他看见树林里坐着一群汉族女人和孩子,她们脚下堆放着皮箱、包袱,见李长官走来,大家都惊慌地站起身。李弥不认识她们,但是他知道这是首批奉命返台的军官家属。台湾命令,所有团(支队)以上军官家属必须分期分批撤回台湾,名义上是照顾家属,解除军队后顾之忧,但是李弥心中明白这是老头子的手段。把家属弄到台湾,相当于扣押人质,你敢有二心么?他突然想起好像李国辉太太也要返台,就问李国辉:“李师长,你太太和孩子也是第一批么?”
  李国辉回答说是,就去把太太唐兴凤和孩子领过来见总指挥。李弥没有见过李太太,见是个扮相土气的中年女人,一手抱着小孩子,另一手牵着大孩子,跟难民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李国辉似乎很高兴,对李弥说:“家属去了台湾,我就不再担心什么了。回想大陆撤退那一幕,大人怎么苦都能忍受,女人和孩子就跟着受罪啦!”
  不多时,宁静的空气起了振动,天空响起低沉的飞机马达声,早已作好准备的信号兵立刻在跑道上铺出一面T字信号旗。片刻之后,一架机身涂成乌鸦色,没有任何国籍标志的双引擎飞机从河谷里钻出来,出现在人群视野里。随着地面上腾起一阵尘土,飞机在跑道上终于颠颠簸簸地停住了。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舱门打开,最先跳下来的是两名穿皮夹克的美国飞行员,他们大大咧咧地嚼着口香糖,一面“哈嗨、哈嗨”地向人们挥手。很快又下来许多国民党军人,整队集合,为首的是一名少将,年纪只有四十来岁,立正报告:“台湾支援大队一共七百人,第一批安全到达,请长官指示。大队长段希文报告完毕。”
  李弥同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佩上尉衔的年轻军官脸色苍白,看来饱受晕机之苦。长官关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赶紧受惊地立正。李弥和蔼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哪里受训?”
  小伙子答:“报告长官,俺叫张苏泉,河南人,民国三十六年(1947)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步兵科毕业。”
  段希文在一旁介绍:“张苏泉受过特种战训练。这次奉命支援的七百名战斗骨干,都是有作战经验的中下级军官。”
  历史镜头在这里短暂定格。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同李弥握手的这个名字叫做张苏泉的年轻人,这个有着一头微曲黑发,看上去身体单薄的下级军官,岁月和历史都将重新塑造他。二十年后,在联合国缉毒署开列的世界级大毒枭名单中,他的名字赫然排列在前几位。
  李长官对大家勉励一番。正说着话,飞机里又钻出三个牛高马大的美国佬,穿着没有肩章的作战服,为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神态很安详,先期空投的美国军官赶快迎上去,呱啦呱啦讲一通英语。一个会中国话的詹金森上尉盛气凌人地向副官长通报,以美国中央情报局史密斯上校为首的美军顾问组,奉命到反共游击区进行视察。
  李弥皱起眉头,台湾国防部事前未作通报,盟军也不打个招呼,这些美国佬就已经很优越地站在你面前了。段希文在一旁低声解释,这三个美国佬是在帕塔亚基地上飞机的。由于美国是台湾的保护伞,并且一直向反共救国军提供援助,那么这些恩人当然什么时候想来视察或者搞突然袭击,那都是他们的权利。
  李弥很快换了一副高兴和亲热的面孔迎上去,同美国上校热烈握手,颂扬中美友谊,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其实从内心讲,他根本不想让那些史密斯们来搞什么视察,他不想接受外人窥视。当然台湾要来人特别是美国人要来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怎么说,“码头”建成是件令人鼓舞的大事,从此国民党残军开辟了一条获得援助的空中走廊。飞机卸下一些帐篷和防水帆布,搭上军官家属飞走了。李弥怀着掩饰不住的高兴之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返回孟萨基地。
  此后常有飞机秘密飞抵孟杯机场,将大批来自美国和台湾的武器装备以及国民党军人源源不断地运进金三角。后来缅甸政府对此有所察觉,曾向美国和台湾提出抗议,无奈抗议并不能阻止空运,这座秘密“码头”还是保持将近十年之久才告放弃。
  2
  许多年前,钱大宇的父亲钱运周秘密渡过萨尔温江,去金三角以外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从外表看,钱运周已经很像当地的商人:围头帕,穿笼裾,喝烈酒,吸鸦片。作为一个汉人,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掸族生活,说一口流利的掸邦官话,自从刀土司在鸿门宴上带头拥护李主席之后,钱运周倍受李弥重视,被调到总部担任情报处长。钱运周本来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在师长李国辉手下提升机会微乎其微,因为李将军只是一个失势英雄。李主席才是金三角的太阳,跟上他就等于通了天。李弥亲自向他交代一个重大的任务:游说和拉拢缅甸各地反政府力量,组成联合作战指挥部,共同对抗仰光政府。
  在钱运周看来,李主席不愧是个大人物,就像人类历史上所有伟人一样,他站在战略高度运筹帷幄,以政治家的胸怀和胆识驾驭金三角局势,令钱运周佩服不已。战国时候,中原一个叫苏秦的阴谋外交家,坐着牛车到处连横合纵,做着类似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间谍活动,说动五小国联合起来反对强大的秦国,终于迫使秦国废帝请服,退还部分侵略疆地。苏秦在中国历史上很有名,史称“纵横家”,后遭车裂酷刑。钱运周觉得自己也是个小纵横家,联合缅甸各地诸侯与仰光政府作对。不过他想活得更好,不想遭车裂而死的下场。
  马帮沿泰缅边境阴暗潮湿的森林小道走了十多天,途经克耶邦的乐可府来到萨尔温江下游巴安府。巴安为克伦邦首府,距首都仰光不过两百公里,但是这里好像至少落后一个世纪。克伦族是缅甸除缅族外第二大民族,仅仅两年前,缅甸爆发以克伦族首领苏巴吴季领导的克伦自卫军大起义,拿起武器的克伦族人达十几万,并得到缅甸各地的积极响应。声势浩大的反政府武装一度占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带,并且包围了首都仰光。这次大起义的结果是脆弱的仰光政府不得不签订协议,同意在七个邦实行民族自治。
  经与大头领苏巴吴季接洽,李主席的特使很快获准进入官府。说是官府,跟掸邦山寨也差不多,木头房,铁皮瓦,屋子中央烧一座火塘,弄得一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大头领是世袭贵族,留一撮日本式小胡子,穿一件印度丝织睡袍,斜倚在矮几旁抽鸦片。两个女仆跪在他身后轻轻摇扇子。几个穿黑衣服的管家围坐在头领四周,他们显得鬼鬼祟祟,模样和眼神都很像老鼠。钱运周研究过情报,知道大头领是个“亲殖派”:先亲日,后亲英,反对缅甸独立自治。他认为如果缅甸独立只会给共产党可乘之机,因此主张英国殖民者重新回来统治。他曾经亲自带领一伙克伦土司到伦敦请愿,他们穿着在欧洲人眼里几乎是滑稽可笑的古怪服装,请求高贵的英国女皇重新成为缅甸的最高统治者。据说这个有复旧癖的克伦大头领外出喜欢穿西装,爱好在公开场合打马球,做时髦的体育运动,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妻妾成群的封建酋长和鸦片瘾君子。
  钱运周被带到大头领对面的位置上躺下来抽鸦片,这是一种礼节,等客人抽足鸦片,主人才开始看李主席的缅文信。他看信的目光很古怪,好像研究外星人。
  “你们李主席的意思,哈、哈、哈,”主人好像遇上什么很开心的事情,嘎嘎地笑起来,那些管家也跟着笑,好像一群春天发情的猫头鹰,“……跟你们联合,我,为什么要同你们汉人联合呢?”
  钱运周恭敬地回答:“尊敬的大头领,因为团结起来力量大。克伦人的利益就像一棵树,如果没有其它许多树在一起,这棵树就会被大风刮断。”
  大头领又说:“你们汉人很狡猾,从北京皇帝起,你们就强迫我们进贡。你们土地那么大,为什么还要到我们的地方来呢?”
  钱运周从容对答:“汉人和克伦人是亲兄弟,我们国军只是从缅甸路过,借土养命,我们还会打回大陆去。”
  那几只穿黑衣服的老鼠围上来,大家咬着耳朵用克伦话叽叽咕咕地商量一阵。不一会儿大头领又说话了。他说:“你们汉人给我什么好处呢?”
  钱运周说:“我们反共救国军将在金三角向大头领开放生意通道,对大头领的私人马队免征过路费和地皮税,保证货物安全。另外如果仰光政府派军队进攻大头领,我们国军将从侧翼给予支援,还可以派军事顾问帮助克伦自卫军打仗。”
  大头领狡猾地反问:“如果政府军进攻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汉人,你们拿什么换取我们的支援?”
  钱运周答:“大头领需要什么我们就付给什么,不论枪支弹药、鸦片粮食都行,我们国军一言为定,决不食言。”
  为表示诚意,钱运周向头领赠送了礼物,礼物是克伦人最需要的武器,十支崭新的美式卡宾枪和五箱子弹。大头领非常高兴,举行了克伦人最盛大的宴会招待李主席的特使,并同客人一连喝了三碗鸡血藤酒,吃了生牛肉,表达团结战斗的决心。克伦少女围着火塘向客人祝福,跳起传统的“沿咚”舞。鼓声咚咚,舞步踏踏,大屋子烟尘弥漫,人人脸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土,只露出一双双闪耀着快乐光辉的眼睛。
  钱运周喝得酩酊大醉,醒来赫然发现,两个一丝不挂的克伦姑娘像簇拥帝王一样包围他,令他天天销魂摄魄乐不思蜀。
  以后钱大宇父亲带领他的外交马队辗转于缅甸两条大江,即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的崇山峻岭,进行着史无前例的缅甸春秋大串联。钱大宇说,缅甸南部的巴安、帕奔到缅中的同古、东枝,直至缅北的果敢、腊戌、密支那,到处都留下他父亲马队的足迹。这场外交游说直至几个月后另一场战争降临才告提前结束。
  3
  仰光侨商丁先生与马帮头领杨老四是多年的生意搭档和拜把兄弟。
  许多年前,丁先生头次跟着叔叔进金三角跑“黑货”(鸦片)生意,替他们赶马帮的就是杨老四。那时候丁先生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汉人,刚刚念完中学,而杨老四也是个没有娶媳妇的掸族小伙子。此后一晃几十年,两人一同风风雨雨闯世界,走在布满荆棘和危险的掸邦山道上,也赚过钱,也遇过险,小丁变成丁先生,杨老四的马帮从几匹瘦骡子变成几十匹膘肥体壮的大骡马,总之他们之间的手足情谊随着岁月的逝去而愈加深厚。
  但是这次他们的老关系遇上了新考验。
  事情的起因是,丁先生一进山就被国军带走,他在军营里读到李弥发布的最新税收公告,大意为军方统一限价收购鸦片,每甩(掸邦计量单位,约合15公斤)为银洋×元。客商须交纳鸦片收购税,每甩银洋××元,安全保护费抽头寸为仰光黑市价格的六成。客商还受到警告说,凡到金三角做鸦片生意的商人必须严格遵守公告规定,违者严惩不贷。云云。
  这就是说,金三角第一次有了外来的主人啦,丁先生不无忧虑地想。他以商人的精明在心里飞快算了一笔账:每甩鸦片收购价×元,税收××元,仰光黑市为每甩×××元左右,除去抽头寸,他还有二三十元钱好赚。比起从前靠欺诈和压价牟取暴利,成本自然增加很多,问题是原先也纳税,是向土司纳,没有明码实价,凭土司心情而定,有时狮子大开口,大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而土司管不了途中运输安全,金三角土匪多如牛毛,有时连人带货都难保。汉人军队虽然抽取头寸高,但是他们本身就是金三角最大的秩序,是保护伞,交了保护费就没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山里涨价,山外黑市照样看涨,市场规律就是水涨船高,所以丁先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完全倒向汉人军队这棵大树。
  但是他的投机立场遭到掸族拜把兄弟杨老四的激烈反对。
  “我们掸族人,生来赶马帮,想赶到哪里就赶到哪里,从来没有人规定我们可以干哪样或者不准干哪样。连土司也没有!”掸邦高原的赶马人杨老四正躺在竹床上抽鸦片,他是个黑脸汉子,脾气倔犟,因为他的马帮也要上税,也要抽取头寸,所以他就有种遭抢劫的义愤。他吸完一颗烟泡,(奇*书*网-整*理*提*供)翻身坐起来大声指责汉人:“……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金三角,这是我们的地方。汉人兵来了,要当我们的主人,孟萨土司每年只向我们收一驮(120公斤)盐,十匹洋布,但是汉人兵却要我们交很多税!……你说要把脚力钱扣一半,好拿去向汉人兵交税,我们掸族人不兴这样对待兄弟!你去向汉人兵摇尾巴好了,你不是我的兄弟……我宁可还像从前那样走小路,去同土匪打交道,也决不向汉人兵交税!”
  无论丁先生怎样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冥顽不化的赶马人,告诉他服从强者,服从秩序,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但是杨老四一概听不进去。掸族人有自己的道理,他们的道理是祖先传下来的,这就是自由。他们尤其不能容忍朋友的背叛(丁先生要求降低成本和向汉人兵交税都被视为背叛),所以后来丁先生眼见无法与朋友沟通,只好以生意为重,与杨老四分道扬镳。
  事实证明华侨商人丁先生的眼光一开始就是精明和有远见的。他与国民党军队的合作日臻密切,渐渐压倒其他商人。当许多外来商人还在对金三角发生的变化心怀疑虑犹豫不决的时候,丁先生已经坚决和果断地开始了一种全新思路的鸦片贸易。李主席亲自接见并表扬了他,号召广大客商向丁先生学习,并指示部队优先解决丁先生的运输困难。汉人军队不像那些无能的土司,即使答应的事也常常出尔反尔不能兑现,他们说到做到,一面替丁先生武装护商,一面出动军队剿匪。土匪强盗原本是无秩序或者秩序混乱的产物,一旦确立新的秩序,强大的汉人军队以铁腕手段进行整治,一时间金三角匪患绝迹,出现前所未有的社会安定局面。
  一年之后,丁先生一跃成为金三角最大的鸦片走私商人,他实际上已经成为国民党军队的贸易代理人,他控制的鸦片份额占到仰光黑市的一半。将近五十年后我在泰国美塞(夜柿)见到华侨丁先生的儿子老丁,老丁有五十多岁年纪,开着一家不景气的贸易商行。他告诉我丁老先生早已谢世,生前赚了不少钱,后来几经曲折,他现在的小商行就是继承的遗产。他还说父亲那位不走运的朋友杨老四下场很悲惨,他固执地选择了对抗公告和逃避纳税的冒险道路,因此在一次不成功的走私活动中遭到汉人军队拦截。马帮试图抵抗,但是军队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将他们消灭了,首犯杨老四被打死,尸体吊在路边大树上,后来还是丁先生出面替朋友收尸。
  4
  将近五十年前,李弥野心勃勃如日中天,一个全盛时期的国民党帝国占据了整个金三角版图,所以有人称他为“金三角之王”。用历史眼光看,李弥统治金三角就是对这片异国领土实行一种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全面占领,也可以称为侵略或者开发。在他实行的许多重大举措中,给当地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建机场,另一件就是办学校。
  金三角自古为土司领地,学校是文明社会的基石,将学校办进金三角象征文明入侵野蛮,启蒙驱逐蒙昧,人为状态改变自然状态。李弥在金三角前后创办了两所小学,一所大学。小学是为汉族孩子办的,一所在孟萨,一所在小孟捧,后来毁于战火。大学则是专为军人创办的,属于政治斗争产物,校名叫做“反共抗俄军政大学”。
  据说李弥创办军政大学的初衷是摹仿“黄埔军校”。中国的事情,推而广之世界上的事情,大都是由枪杆子来决定的,所以枪杆子必须掌握在忠于校长的学生手中,这是一条经验,也是颠扑不破的治国之道。黄埔军校校长是蒋介石,军政大学校长则是李弥。军政大学最初匆匆落成之际,只有两排草房和一片空旷的操场。
  李弥在一大群高级将领陪同下前来视察。
  “我相信这所学校一定能够成为反攻大陆的‘黄埔军校’。”副总指挥柳元麟察言观色地说道。他是浙江慈溪人,是蒋介石小同乡,马刀脸,瘦个子,因在总统府当过多年副侍卫长,养成看人说话的习惯。“……国父有言,革命之人先学习革命,是达到革命成功之保证。大总统说,黄埔军人是国民革命之魂,没有黄埔军校就没有国民政府,这话一点不错。再过一二十年,我们也可以说,没有李主席创办的军政大学,就没有金三角的反共复国事业。”
  李弥虽然脸上没有表露喜色,心里却觉得很受用,就像被按摩师恰到好处地按摩穴位。一个参谋军官匆匆赶来报告:“孟杯方向有些情况,一股数目不详的缅军从大其力进入河谷区,经我部强行阻拦后退去。”
  李弥皱起眉头问:“他们要有行动?”
  李国辉回答:“根据情报,近来缅军调动频繁,也许仰光有什么动作。不过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占不到便宜。”
  李弥还是不大放心,他指示说:“要提高警惕,你派一团人向大其力方向警戒,如果缅军强行进入就消灭他们……”
  那一天刚好下过小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绿色的风像波浪一样掠过山坡。在亚热带高原的天空下,在重重叠叠的山影之中,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军校学员持枪受阅。校长李弥全身美式军服,胸佩彩色勋标,手握一根精致的镶银短马鞭,肩章上两颗银色将星闪烁在这片色调灰暗的土地上。李弥威风凛凛,当他走向鸦雀无声的军人方阵,所有军人“咔”地立正,向长官行注目礼。李弥像所有统帅一样高高在上,今天他是金三角的伟人,光芒四射,他的意志和信心照耀着辽阔的金三角大地。
  “稍息!今天我要特别地讲一讲,什么是军人,你们应该做一个怎样的军人呢?”李弥严厉地环视部下,为了突出讲话效果,他有意停顿下来,威严地清清嗓子。
  “……我提出两件事来,供你们研究学习。嗯,第一件事,就是研究两本书。一本是蒋大总统的不朽之著作,《中国之命运》,坚定反共抗俄的政治方向。另外一本,是我们敌人写的,《论持久战》。你们也许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敌人的著作呢?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敌人暂时在大陆取得了胜利,我们作为革命军人,研究敌人是为了打败敌人。据我所知,当年共匪只有几千人,他们就是靠了这种打持久战的精神,才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大总统在台湾说,国民党要检讨自己的过去。我们一定要认真钻研这两本书,才能发扬光大我们的事业,使我们的军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件事,就是刻苦钻研山地丛林作战的军事技术。你们知道,从前我们国军是正规军,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坦克,行军坐汽车,走的是公路,打的是阵地战进攻战。现在形势一变,这一套行不通了。虽然我们还是国军,但是我们的敌人已经占据优势,我们没有飞机,没有坦克,我们面对的是森林和大山。条件变了,我们该怎样去适应新的环境,怎样去打赢新条件下的反共战争?这就是我要求你们去研究,去转变和学习的内容。上个世纪有本很著名的科学书籍,大概是叫做《天演论》吧,那里面提出一个很有名的观点,叫做‘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我们国军如果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变化,我们就必然地要被淘汰。所以我赠送你们八个字:‘坚韧、忠诚、团结、勇猛’,莫忘国耻,发奋图强……”
  检阅结束,校长亲自来到学员班视察。学员分为两个大队:军官队以中、下级军官为主,主要进行政治信仰、三民主义、国际时事和军事理论、战略战术的系统学习。士官队则是从老兵、战斗骨干或刚刚入伍的华侨青年中选拔出的优秀人才,经过半年学习培训,成绩优异者回部队担任下级军官。
  李弥满意地看到,尽管学习条件简陋,学员精神状态依然饱满,士气高昂。在学兵第二大队四小队,他看见学员正在进行武器分解的训练科目,十几个人被黑布蒙住眼睛,熟练拆卸和安装步枪轻机枪。关于这个历史细节,向我提供素材的老人言之凿凿地说,当时他在场,亲眼目睹李弥认识和提拔人材的全过程。第一个完成科目的学员仅用时一分十一秒,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一双眼睛很亮,显出一种机警和从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七八岁,面孔不像通常士兵那样黝黑而是比较白皙,因此显得有些斯文。他站在长官面前,大声报告名字和军阶:
  “报告,我叫张奇夫,第八纵队上士班长。报告完毕!”
  李弥打量他说:“嗯,张奇夫,不错。是汉人吗?”
  第八纵队司令李文焕在一旁介绍说:“他是缅甸华侨子弟,有一半中国血统。他还有个缅甸名字叫坤沙。”
  李弥点头说:“哦,坤沙,你为什么来当兵,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坤沙立正回答:“坤沙离家已经三年,家里情况不大清楚。坤沙喜欢当兵,一定要争取做个优秀军官。”
  李文焕补充说:“坤沙父亲原来是莫奈山寨的土司,后来土司相互仇杀,坤沙出来当兵避难。”
  李弥与其说赞赏不如说同情地拍拍土司后代的肩头,他当场宣布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从今天起,我宣布将上士班长张奇夫提升为少尉军官。祝贺你,坤沙先生,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军官了。”
  当金三角的最高指挥官在一大群将军随从簇拥下离去时,缅甸莫奈土司家的年轻后代坤沙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天是他人生中一个终生铭记的日子,他同一位大名鼎鼎的国民党陆军中将谈了话,而且被当场提拔为军官。
  “……他是我年轻时候见过军阶最高的将军。”许多年后已经成为世界著名大毒枭和新闻人物的坤沙对人回忆说:“我崇拜权力,他是我的榜样,我的偶像。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像将军那样的大人物。”
  5
  美军上校史密斯给人的印象是个冷静沉着的职业军人,不苟言笑,缺少幽默感,不大像性格外露的美国人,而像那种机械刻板的德国佬。他带来助手和电台,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视察金三角。说是视察,不如说是侦察。因为这些美国佬无孔不入地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对金三角的一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李弥以中国农民的狡猾同美国人展开一场捉迷藏的智力周旋,他感兴趣的是援助,而不是被控制。他把部队到处调来调去,反正金三角地域广大,从这里到那里,此部队到彼部队往往要走几天路程。美国人在深山老林里不辨方向,被牵着鼻子转来转去,时而清晨,时而傍晚,让他们看到遍地都是士气高昂和训练有素的队伍。美国佬果然上当,他们在给上级的报告中称:“……有大约六到八万游击部队,预计在今后两到三年中,还可以继续招募到相当于这个数量的新兵。”
  史密斯上校渐渐表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向,他不像盟军情报官,任务也不仅仅来视察,仿佛代表某个神秘的官方意志。对这一点,所有人均感到纳闷不解。比如有次谈到反攻大陆,李弥为讨好美国人,一个劲表态今后如何反攻大陆,占领昆明,不料史密斯连连摇头说:“NO!NO!你们占领不了昆明,我们比你们更清楚这一点。你们是这个。”他向主人伸出小拇指。
  李弥尴尬地问:“那么请问上校先生,我们该做什么?或者盟军希望我们怎样做呢?”[奇书网-wWw.QiSuu.cOm]
  史密斯并不直接回答主人的问题,而是转向地图,在西藏高原那一块深棕色版图上划了一个大圈。他说:“李,你明白吗?我们的利益在这里,将来你要在这里同我们合作。”
  这句话让李弥和所有在场人大吃一惊。他们面面相觑,以为美国人要让他们到西藏去打仗。幕僚听见李弥在背后大骂:“妈的×!别看你们是大爷,去西藏可没人听你的命令。”
  据说后来这位美军上校终于同李弥有了一次公开摊牌的谈话。关于这次谈话内容极为机密,李弥本人对此讳莫如深,直到许多年后李弥在台湾被软禁,还对人愤愤地说,美国人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处搞阴谋,挑拨离间,唆使别人独立,闹分裂叛乱。中国的事情,都是美国人搞糟了。
  我在采访中听到许多关于这件事情的说法,版本不大一致,但是观点趋于接近,就是美国人的卑鄙行动直接影响李弥的命运。他们试图策反李弥,脱离台湾,把金三角搞成独立王国,以策应在西藏进行的起义(叛乱)。我的困惑在于,美国人为什么敢于这样肆无忌惮背后搞阴谋?他们不怕蒋介石翻脸么?还是他们看准李弥是个策反对象?
  事实证明,二十世纪的美国人始终不懂中国,就像上个世纪的中国人始终不懂西方一样。这是历史的隔膜,人们为这种隔膜付出的沉重代价都留在教科书里。
  1952年的史密斯上校与他的情报组像幽灵一样,为金三角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从此国民党残军除了接受台湾指令,还多了一层与美国盟军的特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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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了。掸族没有过春节的习俗,但是金三角的汉人却把过年看得十分重要。“每逢佳节倍思亲”,士兵是军营的囚徒,国民党官兵都是从大陆逃出来的,因此思乡之情到处漫延,变成军营的瘟疫。总部宣布放假,从泰国请来华侨京剧团演出,又从仰光拉来一个马戏班子助兴。当地的华侨组织劳军,舞狮子龙灯放焰火。直到正月十五,中国农历称大年,过年气氛才到达高潮。在孟萨,汉人踩高跷、舞龙灯、放焰火、唱大戏,人人放假,户户欢乐,连值班军人也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
  这天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队缅甸士兵强行闯入汉军防区。值勤哨兵警告无效,双方交火,互有伤亡。到了下午,大批气势汹汹的缅军出现了,他们兵分多路直扑萨尔温江渡口,抢占制高点,飞机也出动助战,对汉军阵地进行轰炸。在孟萨,突然飞临的飞机扔下几颗炸弹,猛烈的爆炸掀翻临时戏台,炸死几个业余演员和观众。麻痹大意的国民党汉人官兵这才如梦初醒,仓促应战。
  迟到的情报终于传来,缅甸政府精心策划了这次代号为“旱季风暴”的军事行动,他们利用汉人的传统节日发起进攻,并以重金雇来原英属印度国际军团参战,其兵力超过国民党残军数倍以上。
  战争再次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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